作者:陆斯嘉
俞云阶,这位上海重要的油画家、美术教育家被误扣了几十年的“右派”帽子,不仅给家庭带来厄运,也使自己长期湮灭在城市美术史中。日前“俞云阶艺术大展”正在中华艺术宫举行,使观众完整地领略到俞云阶的创作历程。俞云阶之子俞力表示:“悲剧命运中,父亲没有放弃画笔,坚守老师徐悲鸿的教导——‘勇猛精进’,实现了为人生的艺术。”
俞云阶(1918-1992年),江苏常州人。毕业于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和中央大学艺术系,是1956年上海参加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的唯一人选。这位上海重要的油画家、美术教育家在去世前曾遗憾地说:“我画了一辈子画,这些画会证明我的艺术是有价值的,是有历史意义的。”
多年前,俞云阶之子俞力遍查上海当代美术史料和城市文化历史,很难找到关于父亲和他作品在历史上的完整条目。一位被误扣了几十年“右派”帽子的画家,不仅给家庭带来厄运,也使自己长期湮灭在城市美术史中。
“静水深流——俞云阶艺术大展”(3月20日-6月18日)正在上海中华艺术宫举行。创作时间跨度五十年的200余件作品,使观众完整地领略到写实主义画家俞云阶的创作历程。俞云阶之子俞力在接受《东方早报·艺术评论》采访时说:“悲剧命运中,父亲没有放弃画笔,坚守老师徐悲鸿的教导——‘勇猛精进’,实现了为人生的艺术。”
《东方早报·艺术评论》(下简称“艺术评论”):面对一段美术史的空白,你曾经发出过“俞云阶是谁、他在哪里的”叩问。通过这次展览和研讨,作为家属,曾经的疑问和压抑是否可以解开?
俞力:上海美术馆、中华艺术宫为俞云阶共举办过3次展览。分别是1987年、2007年和今年,每次有不同的效果。
1987年首次展览,可谓“欢欣鼓舞”,俞云阶在世,通过画展,他欣慰地看到了对自己一生的总结。从1957年到1970年代末的20多年,俞云阶基本消失于上海美术界。作为现实主义画派的艺术家,俞云阶是以作品记录社会变迁并以此与社会交流的,一旦被取消对外发表作品的权利,手脚就被束缚。在这20年中,俞云阶更多的成绩在于教书育人,培养了陈逸飞、邱瑞敏、夏葆元、魏景山等一批当时的绘画精英人才,也辅导了陈丹青等一批社会莘莘学子。但头戴“改正了的脱帽右派”帽子的俞云阶自己却始终难以再返社会。所以1987年的展览,是画家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归社会,也是一位艺术家再现于艺术史。
2007年画展主题《岁月印痕》,是俞云阶家属在上海美术馆、上海油雕院、上海大学、上海美协支持下举办的。在我们看来,父亲蒙受了几十年冤屈,即便过世后也未能真正恢复荣誉。举办画展,是为了证实俞云阶在上海及中国绘画史上的身份,也是完成家属的心愿,展览本身可以说“情大于理”。一个艺术家的作品,一旦在社会上产生了影响,就不再属于艺术家本人或家属,而应当属于社会,这次画展后,我们捐出了21幅代表作。
今年的画展,策展主题是《静水深流》,用四个字论是“心平气和”。画家个人的冤屈已随历史远去,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位历史人物和他的作品。上海美术馆转型成为中华艺术宫后,加强学术性策划大格局达到普及艺术性目的的大境界,通过一个个艺术家个体的例子梳理艺术发展史。俞云阶展览被放在“同行”框架内,与俄罗斯、苏联近现代绘画、中国近现代美术、上海美术脉络一同展示。寻觅和审视中国近现代美术史在世界大版图中的发展。在俄罗斯特列恰科夫国家画廊藏品展中,可以看到苏派写实主义艺术的高峰,为我们展现了世界写实主义绘画的“宽度”。在“历史的温度:中央美术学院与中国具象油画”里,汇集中国现代美术史50年的写实具象作品,其中的一个章节“国家叙事”讲述20世纪50年代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和留苏学生如何向苏联学习,使中国油画从土油画转向与世界油画接轨,彰显了新中国美术发展历史的基础“高度”。回到俞云阶展览,他是整个现实主义绘画脉络中的一个分支,是这个分支中重要的传承者,叙述了写实主义绘画在上海美术史上起到过重要的作用。以个人的案例回答了历史的“深度”。
通过三次画展,我们欣慰地看到,俞云阶被这个国家、这座城市以及绘画史承认,他的现实主义绘画也得到了人们的认可,即便绘画中工农兵形象占据大多数,但仍然给人亲切的时代感受,俞云阶忠实地记录了一个时代。
艺术评论:你的母亲朱怀新也是一位画家,在你父亲蒙冤落难、没有收入的两年多里,他们如何彼此扶持,顽强生存?
俞力:艺术家都是心灵美好的,看事比较单纯。当时被打成“右派”,俞云阶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。捏笔的手捏了大扫帚,在里弄里接受监督劳动,被当众羞辱,颜面扫尽。我觉得他有两点支撑,最关键的是他信奉艺术是美好的,在母亲的支持下,父亲每天空余时间还能偷偷作画,在画的过程中忘怀一切,回到艺术世界。另外,当时我刚刚出生,一个孩子的生命激发了父亲的责任,“公鸡孵蛋”也给了他很大的精神安慰。那时,我们非常怕见熟人,每天傍晚,天色昏暗时,父亲会带着我到外面走一圈。还有家属和亲戚的帮助,以及变卖家产、变卖画册,这样才度过了两年十一个月。
这次研讨会上有学者找出一份史料,印证了母亲曾告诉我的事情。大约在1960年,家中生活到了极为困窘之境时,黑龙江的一个艺术学院发来专函,派专人到上海美协,希望把俞云阶调过去教书,当年的介绍信也被找到了。这件事当时是对俞云阶生命和艺术的最大支撑。但是上海美协那时的领导坚决不放他去黑龙江,理由是他是“右派”,他的生活就是在上海改造。后来,父亲被调入上海美专,也有这件事的因素。
艺术评论:在上海美专时,俞云阶曾是陈逸飞等众多日后卓有成就的画家们的老师。在学生眼里,这个老师是怎样的人?
俞力:俞云阶是个“政治上反动、业务上优秀”的一个极为矛盾的教师,许多学生讲到一个细节。当年,他们亲眼见到美专校工和教师在俞云阶上课时呵斥“俞云阶去把痰盂倒掉、走廊扫掉”。这完全剥夺了一名教师的尊严。学生们都知道这是一个“坏老师”,需要帮助他改造思想。这些在幼小的学生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迹。学生现在回忆起来都很伤感。俞云阶下课是“被改造的右派”,上课是“坚守师道尊严”的老师,学生必须按照他的要求调整、修改画面,俞云阶用自己过硬的本领、善良的为人和敬业的精神在学生中树起威望。
艺术评论:这次展览大部分作品是油画肖像。如何看待俞云阶在肖像画方面的成绩?
俞力:俞云阶在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时,老师就对他说,你肖像画非常好,善于捕捉人物微妙心理,你的创作也可以用肖像画进行表述。俞云阶的毕业创作就是两幅肖像画。当他被打为“右派”,失去主题画创作资格后,反过来刺激了肖像画创作。他画肖像,特别是速写和日常教学表演,干净利落,犹如刀劈斧砍,多一笔废话,少一笔不足。他曾三次为巴金画像,第二幅肖像,创作过程不到两小时。“文革”结束后,俞云阶后期的风格截然相反,出现了温润细腻的古典主义的法国式的画风。可以说,俞云阶融合改造了的苏式绘画,在苏式绘画中,很难找到他这种。
俞云阶说过“我画的东西,要使对象感到就是在画他,画他身边的人”。这是从形似的角度谈。他还在神似上有追求,对象是做什么的在想什么,在瞬间的绘画中表现出来。
一幅描绘钢琴家顾圣婴的肖像画《此时无声》是他画肖像里最艰难的一张,险些流产。首先,绘画对象当时已去世,第二,如此大的悲剧故事,要怎样塑造人物。最后,俞云阶选择了一张具有悲剧性气质的人物相片为创作底板。画面中,俞云阶将钢琴处理为背景,顾圣婴身着演出服,将早逝的钢琴家的美好形象始终留在舞台上。画面强调了顾圣婴的双手,它们放在琴谱上,看似是演出前酝酿感情,但顾圣婴想的可能更多,而画家则把想象空间留给了观众。《此时无声》胜有声,更是大音希声。1958年,俞云阶曾以肖像画《笛声》抒发了个人的不幸,无意中反映出时代背景,而到了1980年,《此时无声》直接控诉了一段黑暗历史。巴金肖像、瞿秋白肖像,都是借肖像画题材表达画家的心声和思考。
艺术评论:这次画展的主体是突出写实主义画家的肖像创作,风景画数量很有限,许多人更不知道俞云阶晚年还画过中国画。
俞力:他画中国画,可以说是夕拾朝花。他最初学的是中国画,1942年第一次画展就是中国画展。当时他卖了所有的画,得到一笔钱,成了家。1970年代后画中国画,是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躲进小楼成一统,拿起笔墨表现俞云阶为人生的艺术“勇猛精进”。■
来源:东方早报艺术评论